一树梅香寄岁寒

镇江日报 第11版:芙蓉楼 2025年02月28日

  

  

  

  □ 陈小祥

  宝塔山的蜡梅又开了。每年腊月时节,我总要循着记忆的轨迹上山赏梅。拾级而上僧伽塔,沿左侧曲径至通幽处,二十余株蜡梅悄然伫立,树影婆娑,枝丫横斜。金黄的花瓣裹着霜,在寒风里轻轻颤动,像一盏盏小灯。娇细幽香的花朵,看似轻若鸿毛,薄如蝉翼,却能将冬日一抹轻黄变得通透,让人仿佛一下就能听到春天渐近的脚步。站在树丛中,望着寒风中倔强盛开的蜡梅,我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。

  母亲名叫金梅,出生在1944年腊八节那天,故乳名也叫腊八。母亲出生那天,院子里蜡梅凌霜怒放,外公便给她取了金梅这个名字,寓意母亲的一生,能够在清寒的日子里绽放出夺目而坚韧的光彩。然而这个诗意的名字并未给她带来顺遂的人生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19岁的母亲经人介绍嫁进地主成分的夫家。嫁给父亲后,母亲便因“地主儿媳”的身份被褫夺作乡村代课老师的资格,并随父亲一道被生产队指派做各种脏活累活,而且限定只能拿普通社员一半的工分。那些年的寒冬特别漫长,窗外每一朵雪花落在母亲肩头都能迅速结成冰。父亲被拉出去批斗的冬夜,母亲总是把褪色的围巾掖得严严实实,仿佛能捂住寒冷家庭最后的一丝温暖,仿佛能裹住她所有未尽绽放的青春。那是一段荒芜的岁月,日子过得极其艰难,但母亲总能吞下所有屈辱和泪水,用长满老茧的双手,和超乎常人的韧劲,尽力庇护她膝下三个子女的成长。

 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春风终于消融了冰霜。改革开放后,农村也实行了分田到户,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清新自由的味道。我们家地主成分的帽子也被摘掉,父亲开始在外面跑供销,家境渐渐好了起来。而倔强又不甘人后的母亲为更好地补贴家用,竟执意干起了磨豆腐的营生。俗话说,民间三大苦:打铁,撑船,磨豆腐。那时磨豆腐真正是一个苦差,那是一个壮汉都不愿干的活,可母亲却毫不畏惧地坚持她的选择。隆冬的黎明,天还青着,母亲的手指就已经扣在推磨上,和着冰冷的井水,一圈圈碾碎泡发的黄豆,再把滚烫的豆浆点成白嫩的豆腐,然后清晨时分挑到各村去卖。记得有一年下雪天,母亲在去邻村卖豆腐的途中不幸摔倒,手被地上坚硬的冰凌划破,鲜血直流,但母亲毅然用冰雪擦拭冻结伤口,坚持卖完豆腐才赶回家。而母亲伤口风干的血渍,却在我泪眼蒙眬处开出朵朵寒梅。记忆中,母亲不仅能承担各种粗活累活,缝制和针织等细巧功夫也相当了得。母亲特别擅长用钩针为老年人勾织帽子。钩针在她指间翻飞,毛线团滚过补丁摞补丁的围裙,一两晚的功夫便能织成老人头顶的漂亮的云朵。街坊邻居都说,金梅的豆腐最香,帽子最暖和。

  后来,儿女们长大成人,各自成家立业,母亲也到了该享清福的年纪。可命运却在这时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。2008年左右,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,她开始忘记很多事情,渐渐连自己的儿女也不认识了,她在一个陌生冰冷的世界茕茕孑立,踽踽独行。尽管母亲不断关闭着与现实世界对话的窗口,但她与蜡梅之间的缘分从未因生病而间断。记得有一年冬天,我搀扶她到老家门口的田埂上散步,看见池塘边有一株盛开的蜡梅,母亲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异样的光彩,喃喃自语道:“真好看,真好看……”。我虽不敢断定母亲说这话时的意识状态,但我笃信,蜡梅的品格和气息其实一直都流淌在母亲的血液里,从未离开。

  如今,母亲已经离开多年。可每当我看见蜡梅花开,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。每一阵暗香浮动,都是母亲穿越时空的絮语。那些金黄的小花在寒风中摇曳,仿佛在诉说着母亲的一生:在苦难中绽放,在寒冬里芬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