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白 羽

　　“白嘉轩的脊背挺得像一杆标枪，那挺直的腰杆，宛如乡土中国宗法的脊梁，撑起了一方天地。”每次看到《白鹿原》中白嘉轩的形象，便忍不住联想起丁煌老师。丁老师和白嘉轩一样，也有个挺直的腰杆，不同的是，在丁老师的腰椎里还打着不锈钢钢钉。

　　从小到大，教过我的老师何其多，但最难忘的仅二三人，而在这二三人之中，唯丁老师最为特殊。丁老师是我学画时的素描老师，其人精瘦，中等身材，皮肤暗黄，浓密的剑眉下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。

　　刚进八中校门，初见丁老师就觉得他与众不同，身穿深蓝色老款风衣，风衣袖口和下摆上有几小块油彩，应该是画画时沾上的。丁老师走起路来目不斜视，腰杆挺得笔直，听说他原本是师范学院的体育生，在高低杠上训练时摔伤了腰，送到医院，打进钢钉的同时，体育生涯也宣告结束。好在他有绘画天赋，尽管他有色弱的毛病，并不适合绘画，却靠勤学苦练和坚强的意志敲开了美术系的大门，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美术老师。

　　其他老师来上课，布置好静物吩咐几句就坐在一旁，我们见老师好糊弄，就随意地照葫芦画瓢。但丁老师却丁是丁卯是卯，上半堂课有板有眼，一脸严肃地讲理论，下半堂课让我们动手实践，他则在画架之间来回穿梭，遇到问题，随时停下来纠正。看到有同学养成坏习惯难改的，便直接拿过笔在画纸上示范。

　　一次，图案老师在课堂上拿出一张油画，画的是绿色树林怀抱着两座红色的小木屋，笔触老到干净，画面清幽宁静。我本以为这是什么名家名作，图案老师解释是丁老师的获奖作品，还说丁老师不仅低调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。原来他之前是品学兼优的美工生，但文化课不过关，没考上大学。丁老师了解到他少年丧父，母亲患有腿疾，母子二人靠低保艰难度日。丁老师惜才爱才，一个从不逢迎拍马的人，为了非亲非故的学生，主动低头找校领导协商，让他留校任教，这无疑改变了他困顿的命运。

　　高二学美术史，丁老师总是捧着厚厚一沓画册来给我们上课，多年后，我才了解到，这些画册均是丁老师自己花钱买的。我那时正处在少年叛逆期，丁老师在讲台上讲到亚当夏娃在伊甸园偷食禁果，并说苹果在西方文化中主要承载着诱惑、智慧、争端与永生等多重隐喻‌。我立刻站起来发问，古希腊神话中，金苹果象征智慧，而在基督教文化中，苹果常被视为诱惑的象征，那么它究竟是好还是坏？丁老师神色凝重地说，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，以后等你自己经历了，就会明白这个道理。

　　一次课间休息，学校教导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，有爱八卦的老师跑到丁老师面前，要他去看热闹，校长夫人和教导主任吵起来了。“他们吵架，关我什么事啊！”丁老师将背脊一顶，脖子一扭，剑眉一挑，眼睛一瞪，吓得那位老师掉头就跑。早就听说丁老师不近人情，脾气和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，一直无缘得见，果真名不虚传。

　　但他也不是整天紧绷着，有时候瞧我们画累了，为了放松心情，活跃气氛，就会和颜悦色地唠家常。过不了几年，你们就要参加工作，紧接着就是寻找人生的另一半，如何选择伴侣事关重大，这直接影响到一生的幸福。根据他的经验，找伴侣一定要互补，就像红色与绿色的互补关系，比如他脾气不好，当初择偶时就找了个脾气温和的，他和老伴是大学同学，这辈子就没红过脸，共同养育了一儿一女。

　　认识先生之后，得知我是八中美工生，他便得意地告诉我，丁老师是他的大姑父。对此出乎意料的讯息，简直让我喜出望外，也就是说，我和丁老师将从师生关系变成亲戚，真是不可思议，谁说不是缘分天注定。

　　成家后，每年过年我和先生都会到丁老师家拜年，一进门，我张口就是丁老师新年好，他笑着拿出瓜子花生热情招待。坐下闲聊，才得知他当年在八中之所以不受欢迎，不仅脾气倔，还因为他从不随波逐流。比如教研组的小金库，丁老师作为教研组组长，坚决主张钱要落到实处，这让他备受冷落和排挤。至此我更加打心眼里尊重丁老师。难怪他的腰杆总是那么硬气，这不仅是基因中自带属性，又兼具了知识分子宁折不弯的高尚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