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刘玉宝
暮色如轻纱般悄然四合,厨房的窗棂被薄雾轻抚,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乡愁。碗里漂浮的面条,在腾腾的蒸气中渐渐幻化成故乡的阡陌纵横。筷子轻轻挑起面条,面汤滴落桌面,竟仿若村东头老井水面泛起的涟漪,一圈圈荡漾开去,直抵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那一刻,我仿佛听见灵魂深处的呼唤,“忽焉思散,经丘觅陇”,还未咽下这口异乡的温热,便已迫不及待地踏着月光奔向车站。父母长眠的故土,于我而言,才是游子真正的归途。
和谐号列车飞驰如箭,车厢里安静得只剩屏幕里的声音。视频里,妻子的面容在蓝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,她的疑问穿过电波传来:“家不就在镇江么?”我望着屏幕中自己眼角的细纹,恍然惊觉,离乡已四十年,而故乡的月光却始终浸润在魂灵深处,未曾褪去。那口苔痕斑驳的古井,井壁间晒背的老鳖,井台上冰镇西瓜的清凉,原是岁月窖藏的佳酿,愈久愈见醇香。想起陶渊明“羁鸟恋旧林”的喟叹,此刻才真正明白,心巢筑在何处,家便在何处。家在镇江,也在远方。
井栏青石上的沟纹,恰似母亲用针尖在鞋底游走的轨迹,一针一线,皆是岁月的镌刻。夏夜,繁星满天,父亲教我辨认北斗的铜勺柄指向何方,井水映着碎银般的星子,水面浮动的葫芦瓢盛着整个银河。有回瞥见井壁上趴着一只老鳖,也不知父亲用什么办法,竟将它捉了回来。那夜的鳖汤混着暮春的槐花香,竟让我在练拳时虎虎生风。而今,井口已被青石板覆盖,却仍能听见汩汩的水声,那声音,似永不干涸的乡音,一直回响在耳畔。清明归乡时,见邻家稚童往井眼塞糖果,说是给龙王爷的贡品,恍惚间,我看见自己趴在井沿数星星的倒影,四十年光阴,竟薄如蝉翼,轻轻一触,便化为尘埃。
村南的社场,是云朵的戏台。躺在草垛上,看流云幻化成奔跑的羊群、垂钓的老翁,或是《山海经》里的奇兽。苦菜芽混着玉米糊的清香在齿间迸溅,云影掠过青青麦浪,恍若神女逶迤的裙裾。秋深时,火烧云染透半边天,晚归的乡亲扛着钉耙走在东大堆田埂,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,恰似皮影戏里的剪影,在记忆的幕布上永不褪色。记得有年大旱,二大爷仰观天象,指着东南方鱼鳞状的云絮说:“云行东,车马通。”翌日,果然甘霖普降。如今,晒谷场已变成村邻家的石英厂,但那些关于云语的农谚,仍在老人们的茶盏里流转。
最念雨季的绿雾。骑在牛背,涉过涨水的小溪,柳条鞭梢惊起白鹭,水花溅湿补丁摞补丁的裤脚。雨幕中的炊烟缠着槐花香,母亲唤归的声音穿过青纱帐,和布谷鸟的啼鸣此起彼伏。有年暴雨淹没半个村庄,田地一片汪洋。暴雨冲垮田垄,乡亲们连夜挖渠泄洪,马灯如一字长蛇阵,照亮农民眼中的渴望。而今,水泥路取代了泥泞的阡陌,可每逢谷雨,鼻尖总会泛起潮湿的泥土腥气,混合着童年蓑衣的枯草味。去年,见村童穿着荧光雨靴踩水坑,笑声与三十年前一样清亮,方知“黄发垂髫,怡然自乐”的桃源从未消失,它一直藏在心底,等待被唤醒。
腊月的冰面,是游子的镜匣。抽陀螺的鞭响惊飞苇丛寒鸦,四脚朝天的板凳在冰面划出的弧线里,藏着少年们秘而不宣的江湖。雪夜围炉时,二爷的旱烟袋明明灭灭,狐仙报恩的故事随烟圈升腾,梁上的腊肉滴落油脂,在火塘里炸出细小的星子。记得有年大雪封门,刚上农民识字班的二姐用井水熬煮苦荞茶,氤氲水汽中,叫我教她认字。如今,村口竖起了路灯,但老槐树下的雪人依然戴着褪色的红围巾,守望游子归乡的脚印。
村头崛起的小楼戴着琉璃瓦冠,田垄间穿梭的农机正犁着村东头的黑土地。沿庄子后圩的便民超市里,谁家的年轻媳妇正在出示手机扫码,白发苍苍的老板笑吟吟地在称糖时偷偷添上一把。怅惘里,似曾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。又是谁家的孙儿正放飞无人机,电子屏上的庄稼长势,恰似我们当年在云朵里读到的丰年预言。清明祭扫时,见几个城里归来的青年照旧跪在尖尖的坟前。原来乡愁也会生根发芽,在代际更迭中,唯有缅怀会长出新的年轮。
清明时节,纸灰像黑蝶纷飞,父母的墓碑旁,野豌豆开出紫色小花。大哥用皴裂的手指点着纸钱,烟雾缭绕中,我忽然读懂了他眉间沟壑里埋着的岁月——那里面蓄着巡视农场果园的喜悦,也藏着寒夜为父求医的霜雪。侄儿从井里打水到脸盆里,将瓜果洗净,用竹篮装了招待我。大姐曾把我从童年生命的尽头拽回,是否也曾从竹篮里取出过井水冰镇瓜果?清甜大抵别无二致,原来乡愁是有味道的,它窖藏在老井深处,在每颗沙粒的闪光里,在每朵流浪的云絮中。
离乡的动车启动时,晚霞正为村庄披上金纱。手机弹出妻子的新消息:“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我笑着望向窗外,知道从此我的行囊里,将永远带着一口井的清凉,一片云的柔软,和生生不息的故园春秋。暮色中,掠过许多村落,都和我们村庄差不多。高铁上,视频里传来一阵甜美的歌声,从此,再也不会有驱赶驴车、牛车的爷爷的吆喝,要有那也只能是梦里。在梦里,它们如同老井的苔痕,如同祖坟的松柏,如同大姐篮中的野果,永远鲜活在时光的褶皱里。
远山衔着半轮月亮,像母亲留下的木梳子,轻轻梳理着游子的思绪。路旁闪过成片的光伏板,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,恍若我们儿时在冰面滑行的轨迹。我知道,当朝阳升起,这些现代装置又将化作金色鳞甲,守护着古老的村庄走向新的晨昏。而我的乡愁,终将在传统与现代的和鸣中,找到永恒的栖息之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