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刘玉宝
暮春时节,江南城垣被烟雨浸透,宛如一幅水墨画卷。我常背着相机,穿梭在石板巷陌间,寻觅那些被岁月雕琢的美景。三月的海棠,四月的辛夷,将镜头填满胭脂色的浪漫,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直到友人隔着屏幕发来一句:“何不寻紫藤?”我这才恍然惊觉,这满城春色中,竟藏着一位未曾谋面的故人。
初见紫藤是在南郊的文苑。茶楼后的廊架斑驳陆离,虬枝盘曲如游龙,却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倦意。茶友端着青瓷盏,笑吟吟地说:“藤垂珠帘韵味足哦。”我仰头细看,苍劲的主干上裂痕纵横,仿佛琴纹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;新抽的细蔓却如绿蚨钱串,在风中轻叩着春的密码。可惜花房紧闭,如同含羞的仕女,任我守候半日,也不肯展颜。
宝塔山腰的古亭旁,石阶缝里钻出几茎野藤。一位老画家拄杖凝思,想必他心底已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画卷。我循迹细观,果见藤萝盘旋而上,花苞似翡翠雕的铃铛,裹着一层银白的茸毛。忽有山雨骤至,万千碧铃在雨中摇晃,仿佛能奏出碎玉般的清响。雨帘中,我恍惚见到花苞微启,露出内里浅绛的裙裳,待要细看时,云开雾散,依旧是个未解的谜。我对自己说,莫急!
记得小区里的紫薇开得泼辣,绛紫的云霞压弯了枝头。邻人笑指说这便是紫藤,我摇头不语——那抹魂牵梦萦的紫色,该是月下捣练的鲛绡,而非市井的锦缎。紫薇的艳紫里掺着朱砂的燥气,而我记忆中的紫藤,应是《源氏物语》里空蝉的十二单衣,层层叠叠的淡紫里沁着晨露的凉意。
四月七日黄昏,大东滩的铁栅栏上,我忽见串串紫玉垂落。我疾奔近前,却见花瓣蒙着尘,叶缘蜷曲如烫伤的指尖。这藤或许是移栽来的异乡客,钢筋护栏割碎了她的云鬓,汽车尾气熏黄了她的罗裙。我举起相机,又放下,终究只拍得满地碎影——那些落在沥青路上的残瓣,像被揉皱的薛涛笺,洇着淡淡的惆怅。深夜整理相册,显示屏上的紫色泛着冷白的噪点。鼠标滑动间,大东滩的紫藤在像素中渐渐模糊。
四月八日,我再赴焦山。山径苔痕新碧,古刹红墙斑驳如旧,放生池里锦鲤衔着枫影游弋。转过经幢时,别院前忽有暗香浮来,不是檀香的肃穆,亦非桃杏的甜腻,倒似古琴尾韵里的一缕泛音。抬眼望去,整个人便定在斜阳里——飞檐下垂落紫瀑,藤蔓游走在暮光里,静守着禅意时光。
“紫藤挂云木”,此刻,金山的紫藤长廊紫烟氤氲,恰似揉碎星河淬炼的琼浆,自天界倾泻而下。远观如烟霞蔽日,近看方知是千层晕染的工笔:初绽的花苞沁着藕荷色的青涩,盛放的则舒展成葡萄紫的绸缎,末梢又洇开淡茜色的涟漪。逆光下,半透明的花瓣透出银丝脉络,宛如冰裂纹的钧窑瓷片,在春风中叮当作响。那紫藤哦,若幻若梦,美了镜中内存,醉了一众游人,乃至一步三回头。
怎么形容藤枝垂悬的姿态?那主脉苍劲如浓墨熏染,而细蔓缠绵似淡墨写意,整架花帘便是悬在空中的《兰亭序》。暮鼓声里,藤影渐渐爬上经幡,最高处的花串浸在佛殿琉璃瓦的反光中,竟幻化出孔雀翎羽的翠蓝。这抹异色转瞬即逝,却让我想到妙玉奉茶的绿玉斗——原来紫藤亦通佛性,懂得在香火氤氲间点染禅意。
取景框里的花影总嫌太实。索性搁下相机,任目光在藤蔓间游走。忽觉那垂落的花穗原是凝固的竖琴,每阵风过都拨动无声的弦。李太白“密叶隐歌鸟”的句子在此间得了新解:虽无鸟鸣,却有蜂翼震颤的嗡鸣在花房深处回响,恰似尺八吹奏的《虚空》。斜倚石栏细嗅,幽香不似兰麝浓烈,倒像隔夜冷茶浸着檀香屑,丝丝缕缕勾着人往云深处去。
暮色渐浓时,花影里浮出一个紫衣女子的轮廓。青丝绾作藤蔓状,鬓角簪着未绽的花铃,广袖拂过处落英成雨。她倚着山门回首轻笑,腕间玉镯与檐角铜铃共振出清越的和鸣。我怔忡间,晚课钟声破空而来,惊觉袈裟飘动的褐影已融入暮色,唯余花架上悬着几串将谢的残英,在晚风里写着瘦金体的绝句。
翌日重访,见一垂髫女孩正轻拂落花,旋即弯腰捡起,之后深紫浅紫就在放生池边与锦鲤的鳞光织成了一道流霞。我想,这就是那女孩的梦吧。晚风送来最后几串花铃,轻轻落在青石阶上。我幻想着老僧以帚为笔,在尘埃中写下“色空”二字。忽有山鸟掠过,爪痕踏碎墨迹,却添了三分天然意趣。
归途踏着石阶月色,我忽悟紫藤原是通灵的精魄:文苑墙角的蒙尘者,大东滩的憔悴者,俱是堕入凡尘的谪仙。唯有古寺晨钟暮鼓荡涤的,方能葆有这般出尘的紫——那颜色须得佛前听经三百载,方褪尽烟火浊气,成就空谷幽兰的品格。
对花花不语。供在书案玻璃瓶里的紫藤早已干枯,失却了水色灵韵,还能依稀见当日风华。梅子黄时雨,偶然瞥见残瓣上凝着水珠,竟觉得是紫藤的泪,心里竟然湿漉漉的。
每至春深,总觉那抹出尘的紫色在镜头外召唤。有时是旧书页间滑落的押花,有时是茶碗沿上釉色流动的钧瓷,更多时候,是古刹飞檐下那场未醒的梦。于是又背上相机,踩着往年的苔痕,去赴这场穿越千年的花约——毕竟《枕草子》里早说过:“花色渐深终至凋零,此中况味,最是教人眷恋难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