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江·客

镇江日报 第08版:春江潮 2025年05月09日

  

  

  

  □ 吴立群

  一条秘密隧道。穿越江阴鹅山。我,独自一人,在山的身体里潜行,216米。穿越抗战秘史,穿越现实时空。只一分多钟,就已然游走在下午雨骤风吼浪急的壮阔长江边。

  携风带雨,千百年来,恐怕少有人会这样约会长江。活跃在江滩上的浪花,是大江的儿女。在母亲的轻推下,一排排争着挤着欢呼着跑到我脚边。

  江流滚滚,见证着一个人或许多人,昨天或今天的选择。26年前,我糊里糊涂地来到南京读大学。26年前的心是混沌的,就像当年江水浑浊。毕业后,还是不精确地选择了无锡。对于这次见面,我是思虑再三且不惜付出巨大代价的——肩周炎的魔鬼被寒风放了出来。但是,如果不来,在思念26年以后,在江阴驻扎两个月而即将结束之时,我无法对自己作交代。时间愈久,其痛必将愈甚。来者,不得不来;来,或者不来,注定是刻骨铭心的。

  好客是江畔的一切。江水清啊!我心也已澄澈!充满“土气”的“第二黄河”大概也认真准备了26年,竟然奇异地变得既清澈又灵动。栈道不高,但一半依山,一半临江,那迎着风雨独独为我敞开蓬门的架势,整足了不凡的迎客格调。

  江滩石阵是主家亲手酿造的黑杜酒。长江大桥凌空飞越天堑,摩天大楼似的滚滚江轮轻快穿越,这些茅台、五粮液,又怎及得上江滩石阵的醉美。我见过黄山石、泰山石、华山石、张家界石、帕米尔高原石……都不及这群终日以长江为伴的黄石来得有吸引力,这不仅是因为它们一直在等着我。平坦的江滩碎石里,一排排明显带着山体褶皱之势的黄石,从江底,高高低低冒出头来,急急地爬上岸来,湿漉漉地,穿过栈道,奔上山去,隐没林间,头也不回,引你搜寻。

  6300公里,一路奔腾,水势直涨,能量与日俱增,恰恰到了江阴,对面一座高度仅60米的鹅山挺立,初生牛犊不怕虎。走过千山万水的长江岂能把它放在眼里。照直了冲将上来。哪知道,冲得出三峡,就是冲不过鹅山。一江春水乖乖向西流。不舍昼夜和四季的狂涛拍岸,是长江永无终止的愤怒;巨大的蕴藏无限伟力的漩涡,是只有天知道的满面愁容和无可比拟的哀怨。余怒未消。下游几百米处,又一座高仅91.7米的黄山,和对岸高仅53米的靖江孤山,合力一抱,来了个万里长江江阴收——猛然将长江束为1500米的纤细腰身,大有拦腰截断之野心。

  一方水土养一方鱼,和人。江阴人历来说长江江阴段的鱼最好吃。江阴人也以“人心齐,民性刚”为自豪。这样的秉性,无论在抗清,还是抗日中,哪怕只剩下寥寥数人,最终得以整体性继承。其“刚”,可作刚强、刚毅、百炼成刚作。

  其实,早在明朝的那位游客,有感于邑人“望洋击楫,知其大不知其远;溯流穷源,知其远者,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”,于是独自从江尾出发,吃尽千辛万苦,意欲探明长江源。他来到云南,面对盘绕不定、岸陡水急的金沙江,在既不通航,又不能沿江步行的情况下,他认真考察分水岭、山脉,追踪江流的走向。他舍弃传统官道,迂曲北出,选择昆明-武定-元谋-大姚-宾川-鹤庆-丽江一线,最终在元谋,得以足勘目验了他怀念思索了一辈子的真正的长江源。《溯江纪源》不但是徐霞客一生延续时间最长、所耗精力最多的研究课题,也是他一生地理考察的封笔之作。徐霞客大胆从整个水系的宏观上进行研究,在历史上第一次论证了金沙江才是长江正源。这次,江阴徐霞客,不仅为长江挽回了面子,而且为江阴乃至中国开辟出一条文化长江。

  江阴市博物馆,收藏着唐朝鉴真大和尚的选择。历时13年,先后6次东渡,历尽千辛万苦。60岁时的第5次东渡,船队经过江阴后,一再遇到狂风巨浪。向南漂流了14天,靠吃生米、饮海水度日,最后抵达海南岛。归途中,鉴真身染重病,双目失明。第6次,鉴真不顾唐玄宗阻挠,秘密出海,终获成功。江脉,山脉;文脉,商脉;人脉,史脉……这一刻,全通了。这是江阴的脉搏,长江的脉搏。

  在江阴,我不是主人,就像当年采石矶上的李白,赤壁下的苏轼。在长江面前,谁都只是匆匆过客,但对于从小立志“欲究江河之源”的徐霞客来说,他做成了自己的主人。有幸能触摸到长江的脉搏,领略到长江暗藏的美,今天,我也做成了自己的主人,成了长江的知己。数天前,在黄田港旁,在王安石吟出“万里风樯看贾船”的地方,在史无前例的长江大保护的大合唱中,在江阴滨江公园的建设尘土中,我种下了一棵树。我是树的主人,它将在江阴代表我长久地守望长江,见证选择。我的,许多人的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