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哈瓦那,会会海明威(三)

镇江日报 第12版:春江潮 2025年07月11日

  

  

  

  

  □ 范德平

  在哈瓦那的重头戏当然是去拜谒海明威的故居。

  我自中国镇江来,镇江是篆刻之城,这趟行程还兼有中古文化交流的任务,就是向海明威故居赠送印章。这方印面为“老人与海”的印章,大得让人震撼,印材是十厘米见方的乌木,上面还雕有瑞兽印纽。配有红黑相间织锦精裱的印奁。印章由我主刀设计,印面“老人与海”四个字是朱文小篆,堂堂正正的汉印之风。边款上除了刻着海明威的头像和名讳,还有大海、大鱼的肖形,大鱼的形象来自甲骨文,中国最早的文字本来就是图画。刻这条大鱼时,头脑里盘旋着周深的歌——看海天一色,听风起雨落,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,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,我松开时间的绳索……歌声戛然而止,那条象形的大鱼从遥远的古代,跳上了印章的侧面。

  从哈瓦那市中心向东,驱车半小时,就到了海明威故居“瞭望庄园”。它建在碧树葱茏的山坡上,幽径两侧上了年纪的常绿乔木木麻黄静静伫立,静谧隐蔽的庄园内外都被绿荫覆盖,温暖的阳光与加勒比海风在这里交汇,舒适得让人陶醉。故居的建筑是一幢浅色调的西班牙风格别墅,宅子谈不上奢华,倒还轩敞,最大的特色是融入了阳光与活力。故居前面是用六根楹柱搭建起来的廊架,上面缠着藤蔓和牵牛花,阳光一照,斑驳的影子就在地面上摇动起来。客人的来访有约定俗成的规矩,就是只能在庄园内参观,不得进入故居的房间。只能透过窗户远远地“窥视”,这好像营造出一种主人尚在,未获邀约不得入内的氛围。

  “老人与海”的印章交接仪式在故居的门廊前举行,海明威故居纪念馆馆长格里塞尔等中古人士参加。承情格里塞尔对中国篆刻的膜拜,我被特别允许进入故居内每一个空间探访,幸甚至哉。

  房间的所有陈设,一如海明威当年生活的原样。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刊与烟草的气息,整栋别墅充斥着书籍。书房中几个书架几乎顶到了天花板,每一格书籍都排得满满的。一些低矮的书架也是如此,被书籍塞得没有缝隙。除了书房,起居室、卧室甚至盥洗室和几个房间的转角处,也都放置着书架。除了书架,房间的桌椅、茶几等处,也零散放着书刊。也就是说,主人在家中无论处于哪个位置,想要看书便唾手可得。马尔克斯来到这里时,曾惊叹这不啻一座完整的图书馆。格里塞尔说,这里还收藏了超过1.2万件与海明威相关的物品,包括近9000本书籍、约3000张照片、信件、艺术品等。书房里,那台黑色的袖珍打字机依然摆放在白色的书架上,右边还有一块可夹纸张的写字板。仿佛主人要休息片刻,刚刚起身去庭院踱步……

  在室内装饰方面,海明威是极其讲究的人。悬挂的羚羊、麋鹿、野牛的头颅与非洲狩猎照片,见证着他狂野不羁的灵魂。墙上挂的画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米罗、胡安·格里斯、克利、布拉克、马松的作品。我记得他曾提到过瓦尔多·皮尔斯给他画的一张站着的肖像,说画家把他画成了年轻的巴尔扎克。这张画原来是挂在餐厅入口处的,我在故居里找了好几遍,并没有发现这张画。我忖度: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来古巴签署了捐赠庄园的文件后,将她的个人财产、部分艺术品和海明威的手稿带回了美国,其中可能有这张画。

  写字台上,站立着三排子弹和弹壳,第一排有两颗毛瑟步枪弹,这是抗日战争中国军队常规武器“汉阳造”和中正式步枪使用的子弹,它撩动着我的神经,一个念头闪过:这极有可能来自中国战场。

  1941年3月,正当二战炮火连天之时,海明威作为纽约《午报》的特派记者,与第三任妻子《柯里尔》杂志战地特派员玛莎到中国采访抗日战争。

  他们先是坐海轮到了夏威夷,接着搭乘“剪子号”班机飞抵香港。对海明威的到来,重庆当局十分重视,海明威在美国就认识孔祥熙,所以他到了香港,重庆当局特地派宋霭龄的机要秘书夏晋熊去迎接,礼数十分周到。在重庆,中国新闻学会、全国文艺抗敌协会、各界知名人士在嘉陵宾馆举行盛会欢迎他们,就是那次,海明威品尝了中国的烧卖、春卷、中国茅台酒,欣赏了琵琶曲《阳关三叠》。海明威喜欢吃中国菜,到了中国有种“得其所哉”的自在感。还怪腔怪调地学会了几句中国话,与小贩苦力等社会底层人物沟通。

  在中国海明威夫妇深入到前线,并同中国士兵一道巡逻。一天夜晚,海明威随中国部队分乘沙船三艘,在广州近郊登陆,将日军的军事设施破坏,于拂晓前安然转移。这件事1941年5月17日出版《新华日报》第一版上有记载。海明威夫妇在渝与蒋介石晤面,是宋美龄当的翻译。在荷兰电影导演伊文思的精心安排下,海明威夫妇秘密会见了周恩来,那次会谈,好像在家里一样,十分愉快。海明威对抗战走势的分析深中肯綮:中国拥有丰富的人力和物力,中国人民有勤劳勇敢不怕牺牲的精神,他们能对日本军队发动反攻,而且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。短暂的中国之行,海明威写了六篇关于中国的抗战的报道,发表在纽约《午报》上。

  宅子的西南侧有一条绿树掩映的小路,向西而行是一个放干水的游泳池,池边是一块他宠物猫的墓地,葬着他的四只爱猫,四块墓碑上分别镌刻着小猫名字BLACK、NEGRITA、LINDA、NERON,最西边的斜坡上建有一个大凉亭,造型精致的“皮拉尔号”渔船在里面静静地躺着,船身上脱落的漆痕似乎在诉说着当年出海垂钓的传奇。

  走出瞭望山庄,人们一般都会驱车一路奔北直抵海边,那里有个渔村,它就是柯西玛尔。村子不大,几排彩漆斑驳的木屋沿坡而建。渔民们晾晒渔网修补渔船,日子缓慢一如阳光下桅杆的影子。这里有海明威经常驾船出海的码头,他的“皮拉尔号”当时就停靠在这里。《老人与海》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地,主人公原型替他看护游艇的乔治·富恩特斯就是柯西玛尔的渔民,老乔治堪称人瑞,活到了一百零四岁。也有人说真正的原型人物是曼努埃尔,《老人与海》获得盛誉后,曼努埃尔跟海明威算起了小说的经济账,甚至闹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。

  我来到柯西玛尔时,天上飘起了太阳雨,透过雨的珠帘和薄纱般的云层,阳光仍然可以投射在起伏的海面上,波浪里泛着神奇的红晕,这虽算不上绝色美景,倒也是不折不扣的一幅疏朗有致的水彩画。在海边站上一小会,似乎仍能嗅到海明威时代腥咸的海风。一座建于17世纪的城堡静静矗立在海边,古堡旁建有用六根罗马柱支起的海明威纪念亭,亭子中央方形基座上安放着半身雕像。他微笑着,迎接每一个访客的到来,笑容里透露着伟岸与自信。

  离开在哈瓦那的前一天晚上,掐算了一下日期,巧了,正是海明威六十周年忌辰。在莱舍勒国家大酒店松软的席梦思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居然梦见与那个可爱的“老爹”举杯对酌,梦中的对话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  “你不该朝自己放上一枪啊!既然你有自杀这件强大的武器,又有什么好忧虑的呢?设若你能这样想,你就会推迟或者放弃使用它。”我对他说。

  他笑了:“错误的自杀,正是对于更充实、更美好的生活的极度渴求。我是想让美国社会为我的死而感到罪孽深重……再说,我的刚烈,注定不能让我等到残灯如豆。不谈,喝酒。”我无言以对,这话沉重得让我手腕发软端不起酒杯。

  梦醒之后我有了这样的假设:他的自杀,也许是在指控另一个凶手。

  “一个人可以被毁灭,但不会被打败”这是海明威的名言,我看见一个打不败的海明威,依旧活在哈瓦那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