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件未完成的毛衣

镇江日报 第08版:春江潮 2025年09月12日

  

  

  

  □ 包元安

  夜深了,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,屋子里只亮着一盏黄灯。我偶然翻动旧箱笼,却抖落出一件毛衣来——灰蓝色的毛线已然有些褪色,袖口才织了一半,两根竹针还冷冷地穿插其间,仿佛时光在此戛然而止。我捧着这未完成的织物,竟觉得它比完成的任何一件都要沉重些。

  这件毛衣是母亲的手泽。彼时我方年少,在求学读书,每年冬季将至,母亲便早早地备起毛线。她总说北平的风硬,不像南方的风虽冷还带着水汽,北地的风是直往骨头缝里钻的。于是每年必要为我织一件新毛衣,厚厚实实的,仿佛要将一整个南方的温软都织进去才好。

  母亲织毛衣时极是认真。每每在灯下,架起老花镜,两根竹针在她手中穿梭如飞。我有时温书至深夜,偶一抬头,便见母亲微驼的背影映在墙上,竹针相触,发出极轻微的“哒哒”声,竟与窗外虫鸣融为一体。我劝她早些歇息,她只笑笑:“就差几针了。”然而我知道,一件方罢,她又会寻出新线,开始织下一件——因为我总在长个子,去年的毛衣,今年穿来袖口难免短了一截。

  那一年深秋,母亲照例买了新毛线,是极好看的灰蓝色,她说这颜色庄重,读书人穿了相宜。然而才起了头,织到袖口,便忽然病倒了。起初不过是咳嗽,谁料日渐沉重,竟至卧床不起。竹针与半成的毛衣搁在笸箩里,静静地守在母亲床头,像一曲未终而弦断。

  我请假回家侍疾,母亲在病榻上还惦记那件毛衣。“天要冷了,”她说,“外面比不得家里,受了寒不是玩的。”我要她宽心,说不要紧的,去年的毛衣尚可穿。她摇摇头,目光投向那笸箩,眼中流露出我平生仅见的焦急与无奈。后来病笃,连话也说不齐全了,却还常常用手指虚虚地比划着织毛衣的动作。我知道她心意,便将竹针递在她手中,她枯瘦的手指勉强握住,在空中划了几下,终于无力地垂落。

  母亲去世后,我收拾遗物,见到这件永远停留在袖口阶段的毛衣,忽然悲从中来。它不再是一件衣裳,而成了一种永恒的未完成的母亲未能说尽的爱。我本想将它续完,然而自己笨手笨脚,试了几次,织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,与母亲那匀净密实的针法一比,简直不堪入目。于是只好作罢,将它原样收起,一收便是这许多年。

  今夜重见,我细细抚摸那些细密的针脚,每一针都曾是母亲指尖的温度。完成的毛衣穿破了也就丢了,唯有这未完成的,反而永存下来,因为它永远在等待着什么,永远存着一分可能性。母亲的爱何尝不是如此?倘若她长寿安康,必定会年年为我织新衣,直到我成年、立业、娶妻生子,甚至还要为孙辈织下去。然而天不假年,她的爱便凝固在这未完成的毛衣上,成为永恒的现在进行时。

  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,照在毛衣上。那灰蓝色的毛线泛起柔和的光泽,仿佛母亲当年选线时满意的笑容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东西竟是未完成的才好。完成的难免有尽头,而未完成的,却永远有余地,有盼头,有让人想象的空间。

  我将毛衣仔细叠好,决定不再试图完成它。就让它永远停留在袖口阶段罢,如同母亲的爱,虽未能织就一整件衣裳,却已经温暖了我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