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都在春天里

镇江日报 第07版:芙蓉楼 2025年05月09日

  

  

  

  □ 王春鸣

  每到春天,我常常会想起许久许久以前,我还是一个农村小学的老师,有一天在二年级上语文课。上课铃已经响了,教室里依旧闹哄哄的,一个小男生举着手站起来(并没有等我允许):“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我去年扔在奶奶地里的桃核,今年长出一棵小树苗了!”我祝贺了他,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课堂上,久久地不能翻到要讲的那一页。语文书算什么呢?赤子的心中有更大的世界!

  直到如今,也许永远,我也没有再听到一个超过这个好消息的好消息。这棵我没有见过的桃树,几十年来成了我的远方:它长高了吧,它开花了吧,它是不是结出了甜蜜的果子……我曾给自己的一本散文集,取名《桃花也许知道》,没有人知道,我是以此,纪念春天和孩子送给我的,极具意义的礼物。

  后来,我开始教大学,那些学生,都是从二年级来的,他们也送给我许多礼物,那些赠予啊,使我真心觉得自己富可敌国。

  有一个学生,来我家吃饭,一开门我惊呆了:你剪了学校的花?

  这么大枝这么好看!

  他腼腆一笑:我自己做的,做了很久。

  是做的垂丝海棠呀!三月初,真的海棠确实还没开呢。

  皱纹纸剪出每一片花瓣,花托,叶子,再染色,染色的时候调好颜料要沉淀,一层层染,全盛的,打苞的,快开败的,每一片花瓣的渐变,新叶,残叶,花托,又是不同的色彩。花萼是用蜡线撮起来的,每一根也要染色。再用铅丝、双面胶和染好的皱纹纸裹成枝干。造型可以随意凹。抱住花束的衬纸是手写的书法,一首破阵子,说因为知道我喜欢辛弃疾。本来想写“明月别枝惊鹊”,觉得田园一些,但是“醉里挑灯看剑”配上春色更加脱俗。

  心中涌起承蒙错爱的激荡——不过是曾经给他上了一学期网课而已,却得到这么无与伦比的,动用了这么多时间和才华的礼物。一生中甚少收到这样绝美的好意,以至于我想天天带着这枝花上班去,提醒自己永不凋谢,提醒自己对工作付出更多的热爱与真诚。这难道不比发了一篇C刊更让人幸福吗?不比那个绩效考核奖金更奢侈吗?

  那天我原谅了自己十年“述而不作”的懒惰,对所有遇到的人和万事万物说了谢谢:滴滴司机、麦当劳快递、拦住我电瓶车的交警、喵了我一声的流浪猫、风吹到脚下的一片香樟叶。

  他们分给我早饭、感恩节的糖果、农夫山泉……更多的礼物并不有形,却同样珍贵无比。新年的第一天,一个姓梁的学生,发来自己的钢琴独奏《梁祝》。于静处细听,腊梅在光里镂刻下影子,那二十多分钟,动人而无法言传。那就愿我们的新一年,像音乐一样美好、热烈、纯粹、被爱被祝福吧。

  有一个男生曾向我走过来,对收拾教案的我说:这是最后一节文学课了,所以我可以告诉老师了,我不是这个班的,但是从第三周开始,你的每一次课我都来听。说完他走出了教室,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样子。那个学期,我是讲了魏晋和《世说新语》的,有学生如王子猷雪夜访戴,到了教室门口,忽然起了创作冲动返回了画室,也有如这个学生,与我复现了王子猷与桓子野的“为艺术而艺术”,此外不必多言。

  恰巧也是那个班级,那一天,我返回教室拿茶杯,看到黑板上我残留的板书上方,多了一行:我爱文学。这四个字被高高地写下,应该是个男生吧。灯光在我手中的旋钮下渐次熄灭,我用自己依稀的20岁遥望黑板上此时此刻的20岁,热泪模糊了眼睛。不一定是文学,只要是“无用”的,只要用青春“我爱”过,我们就永远不会迷路啊。

  就在前几天,有一门跨学科的课第一次上,不是不忐忑的,所以我到得特别早。上坡路上下着樱花雨,纷纷扬扬,有个女生拉着行李箱往下走,倒着走,她不愿意背对盛开的花树。看了,不知怎么的就松弛了一点。

  松弛到差点出了教学事故,对,不是差点,就是。晚了两分钟进教室。

  我告诉学生,没有办法。是因为樱花开了。

  从百岁泉一直开到山坡上,在阳光里,在青春的、中年的眼眸里。

  我明知要迟到,还是在山道上,来回重复走了三次。每一次看见的花,一样,又不一样。

  为什么是三次,因为诗经国风,也总一咏三叹。

  我毫不愧疚地对学生说:对,你们也可以迟到。但是理由必须和我一样:经过的路上,有花开了。

  在一生不可多得的春日里,偶遇南风里的诗,世俗的事情,应该被耽误。

  下课回到办公室,凌乱的桌上,多了一枝洋甘菊一枝玫瑰,一个已经结课的学生,不知什么时候送进来的,矿泉水瓶的花器下压着端端正正的字条:春鸣老师,我们都在春天里。

  这些孩子,是多么会写情书啊。我仰头喝了一大口瑞幸,压下一朵泪花。我曾无比渴望一封手写的情书,现在,我收到了。

  仔细一想,这样的信其实收到很多,比如一个腼腆的女生,她递给我的落款是:美的“废物”。一群美的“废物”,在文学课内外,用诗,用画笔,用旋律,用思想,用“我爱”,在春天彼此相赠日月星辰、花朵微风、想象一棵桃树的长大,这一切,是多么好啊。